【一】
在我记忆中,父亲是从我妹妹出生后开始沉迷饮酒的。
他身为大学教师,即便喝醉也仍维持着体面。起初夜里归来,只是默默躺在客厅沙发上入睡,无论母亲如何责骂,都一言不发。
后来,他酒后回家便开始顶撞母亲,渐渐演变成激烈争执。
再过两年,他甚至邀请同事来家中喝酒,借着酒意,当众数落母亲的种种不是。
但面对外人,母亲始终极力维护父亲的颜面。她会笑着低头认错,姿态优雅得如同名门贵妇。
非要等到客人称赞我们家是书香世家才肯罢休。
母亲本身也并不逊色。在那个年代,她已是罕见的研究生学历,到我临近高考时,已升至体制内正处级职位。
当时不少同事朋友为她设宴庆贺,但她并未带我出席。
因为我中考失利,就读的高中并非市重点,位置偏远得几乎出了城区,她觉得丢脸。于是对外谎称学校禁止住校生周末外出。
这件事是妹妹告诉我的,她天真地说:「妈妈说想去接你,但老师不让她进。」
那时我正读高三,程欣比我小十三岁,还在上幼儿园。
我望着她圆润懵懂的眼睛,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也跟着母亲一起哄她:「是啊,老师不让。」
但内心深处,我反倒庆幸自己中考没考好——正因如此,我才能住校。
那时,父母的争吵早已成为日常。
我戴着耳机听英语,程欣则反复播放汉语拼音教学碟,音量开到最大,却仍盖不住屋里的吵闹。
吵就吵吧,我们早已习惯。可他们争吵的内容,却总让我如坐针毡。
或许程欣也感到不安,只是我一直以为她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
因为争执的核心,无非两个名字——我,程欢;和我妹妹,程欣。
我爷爷奶奶是山沟里的老农,思想传统,重男轻女。
我出生时,爷爷一听是女孩,当场瘫坐在椅子上。奶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在母亲清醒时就说:「过几年再生个儿子。」
那时虽有独生子女政策,但两人仍执意要儿子,与母亲闹得不可开交。
这些往事,是母亲亲口告诉我的。
高考前两个月,父亲第一次醉到彻夜未归。那天夜里,她在卧室里抱头痛哭。我想安慰她,她却砸着床头柜,哭着说出这些陈年旧事。
父亲倒并不重男轻女,甚至多年来对我比对母亲更疼爱。
记得小学时,他每周送我去学大提琴,下课后总会带我去买炸鸡腿。
母亲规定只有考试得小发夹奖励才能吃,但父亲每周都买。没得奖的日子,他就仔细帮我擦净嘴角,和我默契地瞒着母亲。
有时我作业错得多,母亲严厉斥责,他总会替我说几句,赶我睡觉前,还悄悄把温好的牛奶塞进我手里。
因此那几年,尽管祖辈的偏见横亘其间,父母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每年春节,母亲坚决反对父亲接爷爷奶奶来住几天。
父亲带我回老家拜年,母亲从不随行,一次也没有。
可若有人问起,母亲却会笑着说:「每年我们一家三口都在公婆家住好几天。」
而那些日子,她独自一人关在家中,闭门不出。
我难以想象,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像躲藏一般度过那些孤独的时光。
小升初时,我考上了全市最好的初中。我其实很高兴,尤其是语文和数学都超常发挥。
可父亲说:「我就是教数学的,你数学总不能考砸吧。」
母亲则说:「好在考上了,不然我当初托人让你进好小学就白费了。」
其实到那时为止,虽然我压力不小,但家庭还算平静。爷爷奶奶也渐渐接受了现实,甚至有缓和的迹象。
但就在我初一那年,国家出台新政策:若夫妻双方均为独生子女,城市户口也可生育二胎。
于是旧事重提,争吵再起,无休无止。
我一直以为我们家关系和睦,来往的亲戚朋友也都这么说。
每年寒暑假,父母都会带我去各地旅行。每到一处,便拍一张合影,收在电视柜下的相册里。
照片中一家三口紧紧相拥,看起来多么幸福。多么美好啊。
直到他们为二胎问题开始谈条件,我才第一次产生一种诡异的感觉:
我们并非真正的一家人,而是三个人在搭伙过日子。
起初他们还避着我,后来吵得频繁,饭桌上也能当着我的面爆发。
那个新年,我过得如芒在背。
我低头扒着年夜饭,电视里播放着喜庆的节目,母亲突然将筷子狠狠砸向父亲的脸:「我都三十六了,你有没有想过这对我多危险?」
父亲放下碗筷,低着头:「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无非多花点钱。你只管生,钱我来出。」
母亲冷笑:「要是再生个女儿呢?你是不是就要离婚?这些年我的钱全花在这个女儿身上了,吃穿补习,你知道那些班多贵吗——」
她说着,食指狠狠戳向我的后脑勺。
「我连套房子都没有,到时候你让我带着两个女儿去要饭吗?」
我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借着擦嘴的动作悄悄抹去。
父亲原本挺直身子,还想争辩。可看到我抽泣的样子,又颓然靠回椅背。
最终,用一套房子换来了儿子。父亲答应年后就带母亲去办理过户手续——那是他婚前购置的房产,多年一直出租。
我们现居的这套房,是学校分给他的新楼,去年刚建成,临河而建,十七楼的夜景格外迷人。
但从那以后,我几乎再未静心欣赏过窗外的风景。
只记得那些如刀刻般的争吵,将原本明亮的玻璃窗,划得斑驳破碎,满是裂痕。
【二】
妹妹降生的那一刻,我终于亲眼见证了母亲曾向我描述的,关于祖父母的那些话。
爷爷确实瘫坐在椅子上,神情呆滞。而奶奶却已心灰意冷,只在病房门口匆匆一瞥,便拉着父亲走开说话。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躲在最近的楼梯转角处偷听。
正如我所料,父亲坚决不肯离婚。
但他的理由出乎我的意料:「你让我怎么面对学校的同事?因为老婆生不出儿子就离婚?她那副样子肯定不愿带孩子,难道让我带着两个女儿再婚?」
我可怜的小妹妹啊,我真希望你从未降临这世间。
这是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心底冒出的念头。
何苦呢?何必来承受这份苦痛?
从那天起,父母的争吵便从未停歇,甚至连妹妹的名字都未曾商量。
最终,是我提出的。
欢欣,欢欣。我叫程欢,那妹妹就叫程欣,愿我们姐妹都能快快乐乐。
「快乐?你马上就要中考了,还想着快乐?考砸了看你怎么快乐!站这儿干嘛?还不去学习?还是想跟你爸一起滚出去?」
在夹缝中,我也难逃责骂。从那时起,父亲开始酗酒。
无数个我熬夜复习的深夜,我一边盼着他早点回家,一边又害怕他回来。因为他一进门,原本安静的屋子就会立刻变得喧闹不堪。
母亲在卧室里的咒骂声,父亲在卫生间呕吐的声音,还有襁褓中婴儿刺耳的啼哭,交织成一片混乱。
有一次我正好起身倒水,亲眼看见母亲狠狠掐了一下婴儿的手臂。
只是为了吵醒昏睡的父亲,再次掀起一场持续到天亮的闹剧。
后来有邻居上门询问,可前一秒他们还在激烈争吵,下一秒却立刻换了面孔。
门一打开,迎接邻居的是温文尔雅的大学教师,和他举止得体的妻子。
父亲抱着孩子轻声哄着,母亲一把拉过我,笑容灿烂,就像她单位大厅墙上那排最上端的证件照一样完美。
「您可能找错人了,我家大女儿马上中考,我们哪敢打扰她呀!」
父亲也跟着附和,腾出一只手揉了揉我的脸:「快去给叔叔阿姨倒杯茶。」
就连别人问起她高龄产妇又得一女图什么,她竟也能笑着说是因为喜欢孩子、喜欢热闹。虽然落下一身病,但她觉得值得。
几次三番下来,我也学会了。逢场作戏,粉饰太平,说多了,连自己都开始相信——至少在外人眼里,我家看起来确实幸福和睦。
所以当我中考失利,得知要住校三年时,我反而没那么难过。
尽管一向宽容的父亲气急败坏地替我收拾行李,让我赶紧滚出去。
我很识相,那个暑假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整天泡在院子里的教学楼里。也是从那时起,我爱上了写小说。
我会为笔下的每个人物,安排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也许人之所以沉溺于虚构,正是因为现实中无法实现。
熬到高中,终于过上了一段还算安稳的日子。我的成绩一直优异,高中起点虽不高,但一直稳坐学霸之位,老师同学都爱夸赞我。
在赞美与鼓励中成长,人真的会变得快乐许多。我会拉大提琴,会写小说,渐渐吸引了许多慕名而来的朋友。
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感受——被温暖的目光和真挚的友情包围着。
唯一敏感的话题,就是我的家。同学想放假来家里玩,我总会提前拒绝,借口是去看望爷爷奶奶。
而当我向父母提起这事,他们果然如常回应:「就那个学校的学生,你少跟他们来往。成绩那么差,别往家里带。」
一点都不意外。
高三寒假,意识到上大学后不能每周回家,程欣便主动跑来和我同住。家里有三间卧室,她平时都和母亲一起睡。
那时她正读幼儿园大班,不知是否受家庭影响,我总觉得她特别会察言观色,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她扎着乱糟糟的马尾,一看就是没人认真打理。她趴在床边给我讲幼儿园老师说的故事,觉得有趣,非要讲给我听。
我实在听不下去,干脆帮她重新梳头——编了两条鱼骨辫,左右翘在耳后,显得活泼又俏皮。
大概沉浸于编发,我没太听清她在讲什么,只听她仰着小脸问我:「姐姐,是不是我讲的不好笑?你想听什么?我再讲。」
我看着她,只能连连点头说很有意思。
「你还会编这种辫子?」母亲走进房间,揪着程欣的辫子端详了一会儿。
我得意地说,是上铺同学教的,只学一次就学会了。
我本在等一句夸奖,没想到她反问:「你平时在学校就做这些事?」
我一时愣住,她却误解了我的沉默。她一手撑在我的书桌边,另一手叉腰——这是她每次和父亲争吵前的标志性动作。
「你该不会早恋了吧?程欢?」
她凑近我,我才惊觉自己已许久没认真看过她了。记忆中,她曾美得像港台明星明信片上的女子。
早年她最爱系那种港风发带,秋天穿驼色毛衣配深咖长裙,参加完我小学的家长会,同学们都夸我妈妈是所有妈妈里最好看的。
那时的她,是我最崇拜的人。
可此刻,她的头发稀疏了许多,随意扎成一束搭在肩上。那张脸突然变得陌生,我说不清是哪里变了。
或许是充血的眼睛,或许是深陷的黑眼圈,或许是干瘪却总想伤人的嘴唇。
我只简单回答:「没有。」
无论我如何辩解,她仍会翻遍我的所有物品。就像她怀疑父亲与女同事有染,便从家里搜到他办公室一样。
她甚至为此做了份爱心便当,既要做见不得人的事,又要维持表面的体面。
最后她翻出一叠贺卡——那是同学送我的元旦礼物。
她逐字查看,指甲划过每一行字,最后扔来一封让我解释。
「妈,窦磊是女生。」
大年初三晚上十一点,她打电话给班主任,只为确认那个写了「欢欢新年继续美丽可爱」并画了红心的学生,到底是男是女。
当然,她冤枉了我。当然,她从不道歉。
澄清不是为了还我清白,只是为了让她消气。她气消了,事情就结束了。
而我,只会换来一句冰冷的话:「你要是真敢谈恋爱,给我丢脸,看我到时候不打死你。」
全程,她毫不避讳程欣。我既愤怒又羞耻,觉得在妹妹面前丢尽了脸。
可她很乖,也很聪明。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起身热了两杯牛奶。
递给我时说:「姐姐,快喝。喝完我们一起睡,我都困死了。」
那晚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不知抽鼻子的声音有没有吵到她。她一句话没说,只是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
欢欣,欢欣。我有时会心疼程欣。
不知道这么早就学会懂事,她的童年里,还能剩下几分真正的欢欣?
【三】
那个寒假,我掌握了糖醋里脊的做法。那是我们家难得一见的温暖时刻:母亲挑选食材,父亲在一旁帮忙,妹妹则负责试吃并大声夸赞。
我向来偏爱甜食,似乎多吃些甜味,就能冲淡生活中的苦涩。
可现实却不会因此变好,反而会将苦与甜搅在一起,调成一种令人难以下咽的怪味。
「欣欣,」在我们家里,只有我这样叫妹妹的小名。看着她脸上沾满糖醋汁的模样,我忽然脱口而出,「等你高考,一定要报我所在的城市,我天天给你做这道菜。」
父母无法理解我内心深处的逃离渴望,只顾着讨论哪所大学、哪个专业更有前途。
妹妹一边点头,一边又夹了几块肉放进嘴里。
其实我心里清楚,勾芡时淀粉放得太多,味道并不理想。但程欣却是吃得最起劲的一个,她傻笑着,比我更想留住这来之不易的温情。
高三最后半年的冲刺阶段,我不再每周末回家,只在月考后才回去一次。距离高考还有三个月时,母亲升职,同事为她庆贺,却没通知我。
他们周五晚上聚餐,我周六早上才到家。程欣醒来后告诉我这件事。我骗她说没事,同时也试图欺骗自己,可心里仍像压了块石头。
没想到父母见到我,对这件事只字未提,只拿走了我的月考试卷和成绩单。
他们质问我,为什么总分比上次低了十二分,尽管我仍是年级第一。
我解释说这次数学和英语题目偏难。
「别拿题难当借口!高考题要是比往年难,你是不是就直接放弃不写了?」
「你一向大考就紧张,到时候题一难,心态一崩,本科都考不上怎么办?」
「我好歹读的是211的本科和研究生,你要是考的学校还不如我,干脆别念了,高考完直接去打工,反正你也快成年了。」
听着这些话,我沉默良久,终于在最后一句后忍不住开口:「爸,妈,我前天刚过完生日,已经成年了。」
鼻尖一阵酸楚,在他们尴尬的沉默中,我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
晚饭时我为程欣做了一盘糖醋里脊,她笑着说比以前好吃多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周六晚上就返回学校。
后来我无数次设想:如果当时我能控制情绪,如果我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如果我依旧选择掩盖一切。
如果我还是像从前那样,周日晚上才赶校车回校,会不会就遇不到那个人,也就不会发生那件事。
我的高中地处偏远,公交车终点站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路上没有路灯,旁边是个小山包,长满了杂乱的树木。
树林深处有间废弃的水泥房,据说曾有学生在那里被绑架撕票。
那晚我满心委屈,沉浸在难过中,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意识到危险已至。
是个比我壮实许多的中年男人。他的影子投下来,像一只巨大而扭曲的直立鳖类。
我刚想小跑几步逃离,他猛地从背后拽住我的胳膊。
他操着当地方言,浑身散发着浓烈的烟酒臭味。
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小刀,威胁我闭嘴,否则就捅死我。
他扯着我的头发,强行把我拖进树林,一直拽到那间水泥房旁。
到最后,我都没看清那男人的脸。
只记得三月底的寒意刺骨,跪在地上时手脚早已麻木,墙上用红漆写着一个巨大的「危」字。
危?是什么意思?
是柳永笔下「伫倚危楼风细细」的危吗?是李白口中「噫吁嚱,危乎高哉」的危吗?
《蜀道难》是高中课本里的内容,我初中就会背了。
可爸爸说,市一中的学生背得比我早;妈妈说,课文背得再熟,初中语文成绩怎么还那么差。
山间弥漫着尘土味,混着他身上的恶臭,一次次击碎我的世界。
我忍着剧痛走回学校。那男人翻过我的包,只找到几块零钱,全被他拿走了。
手机我一直藏在笔袋里,他没发现。
那一刻我竟感到一丝庆幸:幸好没被拿走,不然怎么向父母交代。
我先用冷水洗了把脸。寝室只有我一人,我可以打一盆水进来,锁上门,慢慢擦洗身体。
满身伤痕。
那男人甚至在我左臀上咬下了一个深深的牙印。
望着镜中的自己,我突然想起他当时说的那些肮脏话语。
终于,我抱着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赤身裸体地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一刻,我又想起了那面水泥墙。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我干呕不止。
稍微平复后,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喂?妈——」
「你是不是偷偷跑出去玩了?怎么现在才打电话?你爸半夜回家,你也学他半夜回校是不是?你们一个比一个会给我添乱!你高三了不知道吗?还敢乱跑?你现在在宿舍吗?把电话给宿管阿姨,我要问她!」
那是我第一次挂断她的电话。一股寒意袭来,身上的疼痛仿佛都减轻了。
电话那头最后传来的是程欣怯生生的阻拦:「妈妈,你别凶姐姐了……」
真想告诉程欣,别劝了。真想回到我的小房间,抱着那个奶香奶香的妹妹,好好睡一觉。
可再也回不去了。
哪怕那个白天如冰窖般的家,我也再也回不去了。
原来我的人生,真的还能变得更糟。
【四】
我再次选择了掩盖真相。
这早已成为我习惯性的逃避方式。第二天室友们陆续返校时,我竟能装得和从前毫无二致。
原以为成绩会一落千丈,但当我发现埋头苦读、疯狂刷题能让我暂时忘却烦恼时,反而在高考临近时成绩又提升了一些。
四月底回家,竟没见到程欣。母亲说她把妹妹暂时送去了姥姥家,甚至为此给幼儿园请了一周假。
她坐在床边,擤过鼻涕的眼泪纸团堆了一床,凌乱不堪,全然不见昔日港风美人的一丝影子。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告诉我父亲连续两个晚上都没回家。
为了腾出空间让他们争吵,她才把程欣送走。
若不是亲生母亲,我真想狠狠扇她一巴掌,让她清醒过来。
她边哭边诉说爷爷奶奶一贯的重男轻女,诉说父亲日渐冷漠的态度。
她无法理解,那个曾经违抗父母、坚持不重男轻女、坚定站在她这边的男人,为何如今为了孩子,竟变得如此无情。
我极其厌恶听这些。每次听着,都像有钝刀在全身来回刮擦,头皮发麻。
我不知道她哪句话会像刀锋一样,瞬间割开皮肉,带出大片血痕。
但我仍试图安慰她,说父亲的原则没变,只是你们天天为这些事争执,他才会越来越不耐烦。
我劝她今天就把妹妹接回来。她冷静了些,给父亲发消息,说她和程欣会在姥姥家住几天。
她请了假,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这样也好,我也希望她借此机会好好调整心情。
至少别再把情绪发泄在妹妹身上了。
她让我同去,我说周末就待家里,也许爸爸会回来。
可我还没来得及后悔。
我本该跟着母亲一起去姥姥家的。
因为完全没想到,那个周六晚上,父亲竟会带一个陌生女人回家。
他大概忘了日期,以为我这周没回来。而傍晚时,我正坐在大卧室阳台的杂物堆里——那里有个小躺椅,我趁着夕阳看了会儿书,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检查了另外两个房间,确认没人后,便将那女人带进了主卧。
那女人的脸陌生,可父亲的脸,也越看越显得疏离。
我脑中浮现出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想起父亲骂她“有病”时的暴怒神情。
眼前仿佛浮现出血红的“危”字,全身如受酷刑般剧痛。
父母让我别惹麻烦。
父母让我再懂事些。
父母和那个禽兽一样,命令我安静,让我自己走自己的路。
于是我蜷缩身体,躲进躺椅后一个空纸箱里——那是新洗衣机的包装箱。
我真想把自己塞进洗衣机,彻底洗刷干净。
直到第二天中午,那女人撒娇说饿了,父亲才带她出门。我怕错过下午的校车,急忙冲了出去。
为避免碰面,我甚至没敢坐电梯,从十七楼楼梯一路狂奔而下。
正是这次遭遇,让我不再那么怨恨母亲。我开始同情她,却依然厌恶她把情绪转嫁到我和妹妹身上。
我无数次想质问父亲:如果这件事曝光,他就不怕学校的同事怎么看他吗?
他的原则到底是什么?底线又在哪里?他难道不怕我和程欣知道后会心碎吗?
可我这辈子都不敢问出口。
直到高考时,我身上最严重的伤痕才终于消退。
发挥尚可,我在父母指定的院校专业中,选了离家最远的一所。
大一时我认识了陆宇明。他当时大二,是我加入的文学社副社长。
他写的小说温暖治愈,正是我写不出来的风格。
文如其人,他本人也温柔且才华横溢。他追求我时,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室友说我太草率,总觉得陆宇明配不上我——外貌不般配,家境不匹配,他学习也不如我努力。
我说没关系,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
陆宇明偶尔会小心翼翼地问:“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他问这话时总带着不安,而当我对他好一点,他眼中便流露出明显的惊喜。
比起爱情,我更需要一种能掌控的安全感。就像妹妹那样,只要乖乖对我好就够了。我不想再碰难搞的关系,不想再看人脸色行事。
可我只会说别人爱听的话。于是我说我欣赏他的才华、性格和三观,说我觉得他很帅,第一眼就记住了他,还说身边人都夸他特别好。
他信了,逢人便说:“我这傻人真是有傻福,捡到宝了。”
大学四年,我只在寒假回家。而回家,也只是为了见程欣。
奇怪的是,只要我回去那几天,父母便不再争吵。若不是上小学的程欣夜里和我同被窝时悄悄告诉我“你不在的时候他们还是老样子”,我几乎就要信了他们的表演。
他们竟开始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父亲甚至敢对我说:“程欢,你觉得小陆怎么样?要是两家情况差不多,以后发展顺利,就介绍认识认识。不然以后进社会,可遇不到这么合适的了。”
母亲也在一旁附和:“你看,我和你爸也是本科认识的,一边结婚一边读研,啥都没耽误。”
我靠喝下满满一杯水,才压住想问出口的话:你们真的觉得现在很幸福吗?
我不敢问母亲,她是否还在情绪失控后伤害妹妹。
我不敢问父亲,他是否还和那个女人有联系。
我甚至不敢直面内心:我对陆宇明的感情,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爱?
我只敢问妹妹:“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而程欣一年比一年更懂事。她总是笑着点头,钻进我怀里说:“我可好了,能见到姐姐就更好了。”
她说:“姐姐,下个寒假你能多待几天吗?”
她说:“姐姐,要是你下个暑假不太忙,能不能也回来几天?”
她说:“我好想快点长大,考到你那所大学,和你一起生活。”
她笑着憧憬未来,我却只能沉默地流泪。
会的,程欣。一定会的。
【五】
大学期间,我跟着陆宇明学到了不少写稿和投稿的门道。我在网上发表作品,到大四时已小有名气,平均每月能赚近万元。
临近毕业,我选了一个心仪的地方,租了房子独自生活。
我开始自己做饭,除了处理毕业事宜,空闲时便写文到深夜,热一袋牛奶,看着天边泛起微光。
这是我第一次对父母先斩后奏。大学四年我隐瞒了许多事,他们以为我会按部就班地读研、读博、留校,再找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
就像他们走过的路一样。
毕业典礼后,我发消息告诉他们:我不考研,要当自由职业者,靠写作为生,就留在这个城市。
我不会再回去,这辈子都不会。
阻力比我预想的小,或许是我早已对他们的责骂麻木。因为我能自食其力,不必再寄居在那个冰冷的十七楼里。
陆宇明则继续在本校读研,他说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想再提升自己。
他确实不错,我也认真考虑过和他结婚的可能。
其实也没什么不行。婚姻不过如此,并不必然带来幸福。
没有期待,也就不会失望。
陆宇明研三那年二月,他拿到了一家优质国企的录用通知。趁我去参加小说签售会,他在我的出租屋里布置了求婚现场。
我其实早有预感。他终于稳定下来,觉得自己配得上我了,而我平时深居简出,他自然会抓住这个机会。
但我还是装作毫不知情,尽量表现出感动和惊喜。
就在那个晚上,我戴着他在我手上戴上的求婚戒指,决定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
之前我们牵过手、拥抱过,亲吻过,也相拥而眠。
双方父母也见过面,许多事似乎水到渠成。
可当灯光变暗,他的身体覆上来时,我拼命压抑着不去回想被侵犯的那夜。
拼命不去触碰那些绝望,
拼命逃避那些痛苦。
当他靠近时,我强撑的镇定彻底崩溃。我猛地将他推开,指甲深深掐进头皮。
我说,做这种事太疼了,我承受不了那种痛。
陆宇明满脸错愕。那一刻,我们赤裸相对,或许是他离真实的我最近的一次。
但他并不想听我多说,我甚至没想到他会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毯上。
他尚存最后一丝体面,迅速穿好衣服,一件件收拾东西离开。
他说,哪怕我不是他的初恋,哪怕他没能拥有我的初夜,他都不在乎。
可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我欺骗他。
但我不想告诉他过去发生了什么。那件事我会带进坟墓。我瞒了父母,甚至瞒了最亲密、无话不谈的妹妹那么多年,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陆宇明说得没错,我不该哭。是我自作自受。
我没挽留他,哪怕我会对他很好,但他没必要和一个心不完整的人共度一生。
我坐在地毯上,一直坐到天边泛白。
这才打开手机,看到程欣发来的消息:「姐姐,我突然好想吃你做的糖醋里脊呀。」
结尾依旧带着她最爱用的可爱颜文字,就像她本人一样天真。
我正编辑着「那我过几天回趟家吧,我做给你吃」,爸爸的电话打了进来。
电话那头嘈杂不堪,我先听到救护车的鸣笛,还有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混杂在各种声音中。
接着是那句话,在我死寂的房间里反复回响:
「欣欣跳楼了!」
那是我记忆中,他第一次喊她的小名。
我买了最近的航班机票,连滚带爬,只带着身份证和手机冲向机场。
那是开学不久的二月底,初春依旧寒意刺骨。
可我赶到时,连她的遗容都没能见上一面。
据说摔得太惨,尸体已无法拼凑成人形。
妈妈跪在程欣的遗像前,哭到昏厥。
爸爸则从头到尾,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我质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周五妈妈去过妹妹的学校,发现她那晚没回家,周六就一直在找。
「当时我和你妈在我一个同事家,」我知道他说的是那个情人,「后来小区有人打电话说,好像你妹妹跳楼了……」
爸爸守在妈妈身边,我独自回了家。
我不知道妹妹早已把她的所有东西搬进了我的卧室,这几年她一直在我房间学习、睡觉。
但她把空间划分得清清楚楚,我的书被整齐放在最上层,被子也叠好收在柜子里。
就像我们曾一起生活时那样。
欣欣的书包还挂在椅子上,我捂着胸口蹲下,看见书包带上挂着的小玩偶。
那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之一。
这时我才迟钝地落下泪来,伴随着耳鸣,太阳穴剧烈疼痛。
因为那个吉祥物的名字叫“欢欢”。
是我的小名。她曾说过,至少还有人叫她“欣欣”,可没人再叫我“欢欢”了。
她用最朴素的方式思念着我,
深爱着我。
只有她每次我回家,都会问那些琐碎的问题:
姐姐,你冬天睡觉脚还是冷的吗?把我的毯子拿走吧,是我奥数比赛的奖品,特别暖和。
姐姐,你看我把你说送我的仙人球养得多好,都开花了,你在你房子里有养花吗?
姐姐,你那边的粉尘是不是比我们这儿大?你一到春天就过敏,一挠就红一大片,要不我给你做副袖套吧。
姐姐,姐姐……
我那个软萌又懂事的小妹妹,
那个只在我面前笑得灿烂的小妹妹。
我很难相信她就这样消失了。
可她真的就这样消失了。
我在书桌上发现了那封被揉皱又抚平的情书。
中学的孩子总是冲动又懵懂。应该是她之前提过的,班上那个篮球打得好、又高又帅的班长,是典型的校园暗恋对象。
但我想她只是写给自己看的,是青春里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否则为何信封上有收件人和落款,却从未寄出?
否则为何抄了那样一首孤独的诗:
「我独自冒着寒意走向铺满薄霜的林子
为听鸟鸣
为等晨光
为寻泥土中渐渐苏醒的花草
可春天未至春天未至
我如此孤独而完整
在无数个夜晚
我独自迎着冷风
伫立在老橘树下的桥头
只为听一曲
夜莺的哀歌
我暖热了石栏上的青苔
青苔却凉透了我的心
可夜莺不来
夜莺不来」
可妈妈却发现了这封信,闹到了学校。她逼程欣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出信里的内容。
她还逼她发誓,绝不再“骚扰”那个男生,必须专心学习。
爸妈永远不会明白,学校时光是我们唯一的桃花源。
我们在那里获得快乐与自信,畅想未来。
她明明已经规划好了未来——和我一起生活的未来。
可她通往那片乐园的唯一路径,却被妈妈亲手堵死。
春天不会来了,夜莺也不会来了。
春天永远不会到来,夜莺也永远不会归来。
【六】尾声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踏进过那个所谓的家。
我不再给他们打电话,也不再发任何消息,只在朋友圈偶尔更新一下生活点滴。
大约是欣欣离开的第六年,不知他们是否终于有所醒悟,突然给我转账了一笔不小的钱。
这是我多年后第一次接通他们的来电。
是微信视频通话,屏幕里的两张面孔苍老得几乎让我认不出。
他们努力挤出的笑容,和小时候招待客人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他们说,查过我所在城市的房价,很高。所以把所有积蓄都给了我,希望我能全款买房,他们也能安心。
见我沉默不语,母亲急忙补充道:「我们以后也不会去打扰你,就在这儿安度晚年。你要是遇到合适的男孩子,该谈就谈。需要爸妈帮忙的,随时开口。」
「随时说啊,欢欢。」
我把那笔钱原封不动退了回去。然后拿出我自己打拼多年换来的房产证,在镜头前轻轻晃了晃。他们彻底无言以对。
欣欣的那个小挂件我一直带在身边,如今就挂在手机上,与视频里那两张苍老的脸并列着。
「没事就别联系了。也别再打钱,不然我会直接拉黑你们。」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躺回床上。
我换上了欣欣最爱的卡通图案床品,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住在我心里最深处。
她的笑容依旧清晰如昨,她喊“姐姐”的声音仿佛从未停止回响。
欣欣,我好想你。
我好想再给你编一次小辫子。
好想再喝一袋你为我热好的牛奶。
突然想吃糖醋里脊,我穿着拖鞋就出了门。
电梯降到一楼时,一个高挑瘦削的男孩正往里搬家具,我顺手帮他扶了一下纸箱。
门口有工人喊:「陈昕,按住电梯,我们马上来!」
因为这个名字发音的相似,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个子高,模样俊朗,干净阳光。露在外面的手臂线条分明,我不由得想,如果程欣还活着,长大后大概也会喜欢这样的男孩吧。
可惜,这一切只能是我的想象。
就在我走出电梯的瞬间,他迟疑地叫出了我的笔名。
我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将他眼中闪过的惊喜尽收眼底。
他一定是在爱与温暖中长大的吧。
可我的程欣,永远停在了那个年纪。
而我,或许也在某个瞬间停止了成长。也许是在“危”字墙前,也许是在阳台的纸箱旁,也许是在收到程欣最后一条消息的那一刻。
有人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但我想说,不对。真正不幸的人,一生都无法治愈童年。
正当我陷入恍惚时,手机上挂着的“欢欢”玩偶突然掉落。我弯腰去捡的刹那,看见走廊被一片温暖的橘色夕阳笼罩。
那个玩偶嘴角上扬的弧度,竟与欣欣如此相像。
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向那个男孩,他正激动地讲述着如何喜欢我的书、参加过我的签售会、还收藏了我的签名本。
我深吸一口气,轻声问他:「你爱吃糖醋里脊吗?
如果我做得多了,可以分你一些。」
人生,总该会慢慢好起来的吧?
应该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