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 年的自贡,正月十五的灯会刚散场,十六岁的龚国亮蹲在自贡彩灯制作现场的一角,看着工人们拆卸那些绸纱糊成的彩灯骨架。彩灯胶水散发出的胶水气味飘过来时,他攥紧了手里的蓝布包 —— 里面是母亲连夜缝补的工装,针脚里还嵌着前晚做灯笼剩下的金粉。这是他第一天来彩灯制作现场打杂的日子,谁也想不到,这个踩着解放鞋的少年,四十年后会成为自贡彩灯界最抢手的立体造型师。
十六岁的灯屑与铁屑
1989 年的自贡灯会上,一盏九层走马灯突然在午夜倾塌。十六岁的龚国亮正蹲在角落喝开水,听见惊呼时,手里的水杯掉落在地上沾满焊灰。他冲过去时,看见那盏清代样式的走马灯已摔变了形,负责造型的老师傅急得直跺脚。“让开!” 龚国亮突然喊出声,捡起刚丢下的焊枪,凭着打杂时看熟的彩灯钢架结构,用几根钢筋临时焊出一个三角支撑。半小时后,那盏灯竟重新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晕透过绸布,在地上投出摇晃的亭台楼阁,发出五彩斑斓的灯韵。
这是龚国亮在彩灯厂打杂的四年里,第一次被老师傅们正眼相看。在此之前,他的工作是每天凌晨五点起来为老师傅们打扫施工现场的灯屑,把断铁丝、碎布条分类装袋。冬天的自贡湿冷刺骨,他的手指常被冰冷的铁屑划破,血珠滴在未干的颜料里,晕出点点殷红。有次搬运刚做好的 “鲤鱼跃龙门” 彩灯,他脚下打滑摔在冰冷的石板上,背上的鲤鱼尾巴撞断了三根主骨。车间主任要扣他半个月工钱,是烧窑的张师傅替他求情:“这娃夜里总蹲在样板间看图纸,心诚。”
1993 年,他工作的国企五金厂改制,龚国亮成了第一批被辞退的工人。离开那天,他偷偷藏了一把用了四年的钳子,钳把被汗水浸得发亮。站在厂门口,他看见新贴的招工启事上写着 “招钳工三名”,忽然想起张师傅说过的话:“厂跨了,没关系,我看自贡彩灯这个行业还不错,一定大有前途!”。就这样,龚国亮毅然选择了做彩灯这条路。
铁砧上的十年冷板凳
龚国亮在离职后的第二年,儿子出生那天,他正在学着给一盏小型宫灯做铁架。焊枪的火星溅在蓝布工装裤上,烫出星星点点的小洞。妻子抱着襁褓里的婴儿来送饭,看着他手里弯曲成 “S” 形的铁丝笑着说:“你这哪是做钳工,分明干的是彩灯立体造型嘛!”。妻子曾经在几次彩灯制作项目里做过几回裱糊工,对自贡彩灯工艺稍微有些了解。
这话戳中了龚国亮的心事。以前五金厂的活儿枯燥重复,他却总在下班后琢磨灯架结构。有年元宵节,自贡老街上的 “百鸟朝凤” 灯组突然塌了一角,组委会找遍全城没人能修。龚国亮听说后,揣着自己画的图纸找上门,用三个小时给凤凰翅膀加了道隐形铁筋。那天的月光特别亮,他看着修复的凤凰重新展翅,翅膀上的琉璃片在风中叮当作响,忽然觉得铁砧上的十年没有白熬。
但现实很快给了他教训。有一天,他骑着旧自行车在自贡街头转悠,看见一家年货店里的塑料灯笼卖得红火,传统铁架灯笼越来越少。有次路过人才市场,他听见两个年轻人议论:“现在谁还做铁架灯啊,又沉又贵。”
那天晚上,龚国亮把攒了十年的工具包翻出来,里面的钳子擦得锃亮,最底下压着那张 1993 年的辞退证明。他摸着儿子熟睡的脸蛋,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自己蹲在彩灯施工场地后门看的第一盏灯 —— 那是盏最简单的兔子灯,骨架外面糊着雪白的绸布,亮灯的那一刻,兔子的影子似乎在墙上蹦蹦跳跳。
命运转角处的一盏灯
2014 年深秋,龚国亮在建材市场扛钢管时,被一辆溅着泥浆的越野车拦住。车窗摇下来,露出张熟悉的脸 —— 尚美彩灯公司的蒋总。“小龚?” 蒋总盯着他沾满铁锈的手,“还记得十年前帮我修凤凰灯的事吗?”
原来蒋总当时是当年彩灯公园施工队里一个老板。那天他在人群里看得真切,那个蹲在地上焊铁架的钳工,眼神里有工匠特有的专注。2014 年尚美公司接到香港的彩灯订单,要做一组高8米的 “中国龙” 灯组,传统简易的骨架承受长途运输的颠簸,急需懂内部骨架结构和外部造型的彩灯师傅。蒋总找了三个月,直到在建材市场撞见扛钢管的龚国亮,突然眼前一亮。
“走,跟我一起做灯吧,” 蒋总递给他一张名片,“给你三个月时间研究彩灯制作的立体造型,不会的我叫老师傅带带你,如果学不会,我再送你回来扛钢管。”
龚国亮攥着那张烫金名片,手心的汗几乎把字洇开。回家的路上,他买了瓶二锅头,就着咸菜喝得酩酊大醉。妻子以为他又在为找工作发愁,他却突然哭了:“我终于能做真正的彩灯了。”
从铁骨到灵魂的蜕变
“龙灯的骨架要像做雕塑一样有灵动。” 龚国亮在尚美公司的第一个月,就因为坚持给龙颈加五道铁箍,和老造型师吵了架。蒋总没说话,只是让他按自己的想法做个样品。当两米长的龙颈骨架接上老师傅们做的龙头时,老造型师们都沉默了。
但真正的考验在后面。香港的户要求龙鳞能随灯光变色,传统的光源根本做不到。龚国亮盯着样品房里的一盏盏彩灯,突然想出用当时最先进的LED灯带加上控制系统能使LED灯带有渐变追光的效果,于是他带着几个电工师傅,一起找到蒋总提出购买材料的要求,蒋总是个爽快的人,直接说:”你要啥都可以,马上安排!“,于是,三天后,蒋总来巡查彩灯制作现场,隐约看到龙灯骨架里渐变追光的线路,高兴地给在场的所有师傅们递上了一根香烟。这正是蒋总答应香港客户要的灯光效果。
2015 年初,“中国龙” 灯组在香港亮灯时,数万游客发出惊叹。龙嘴里吐出的烟雾混着香港海风的味道,鳞片在灯光下变幻出七彩流光。龚国亮站在人群里,看着自己亲手打造的铁骨巨龙,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修复的走马灯,原来有些光,真的能在心里亮二十年。
灯传三代的守望
今年清明,龚国亮带着儿子去给老父亲扫墓。墓碑前摆着一盏迷你 “鲤鱼灯”,是他亲手做的,鱼眼睛用的是儿子小时候玩坏的玻璃弹珠。“你爷爷总说,匠人的手,既要握得住锤子,也要捏得住绣花针。” 他摸着儿子的头,想起三年前那场争吵。
当时儿子刚上高中,死活不肯学彩灯造型,觉得这是 “老古董”。龚国亮没打骂,只是带他去看自己做的 “清明上河图” 灯组。当儿子看见千盏灯笼照亮虹桥上的三百多个小人,每个都有不同的神态时,突然说:“爸,我想学怎么让灯里的人动起来。”
如今,四十六岁的龚国亮在尚美公司带着八个徒弟,年收入十五六万。他仍保留着每天记笔记的习惯,最新一页写着:“给儿子做的第一盏灯,要用8号铁丝做骨架,抗风能力强,不容易坏。” 车间的窗台上,摆着那把用了三十年的钳子,旁边是儿子画的设计图,上面有个会眨眼的卡通彩灯,手里举着一盏传统宫灯。
自贡的夜色越来越浓,新城区的灯组开始试亮。龚国亮站在脚手架上,看着自己设计的 “时空隧道” 亮起第一束光 —— 现代 LED 灯勾勒出的传统灯影,在地上交织成河。他知道,有些光,会像他心里的那盏走马灯一样,亮过一代又一代人。